作为帮会题材爱好者，专( zhuān)为这个片子飞了趟香港( gǎng)。一为要见识见识所谓「台( tái)湾影史极恶电影」在当下( xià)时态的创作语境里究竟( jìng)有多狠，二是想看看阮经( jīng)天在内娱蹉跎十年后再( zài)剃回圆寸演流氓成色几( jǐ)何。
以剧情论，冲击感不如( rú)当年《艋舺》，故事的价值却( què)远甚之。宗教外衣的花遮( zhē)柳掩之下，电影其实在讲( jiǎng)一个命题： 好汉的身价 。
1. 好汉的身价
说( shuō)到好汉这个词，当然是要( yào)上溯人类黑道文学永远( yuǎn)的神《水浒传》。
黑社会文艺( yì)的一条金线，就是 抛开英( yīng)雄叙事，专门刻画这些自( zì)命「是条汉子」者的强徒的( de)心态 。
「英雄」的行事动机是( shì)利他，而「好汉」可以只为了( le)自己，但要让观众看到一( yī)个有勇武有血性的人格( gé)。一言蔽之： 好汉是不能被( bèi)欺负的 。受了侮辱与损害( hài)，他们敢愤怒，敢铤而走险( xiǎn)，并且敢于承受代价，因为( wèi)男子汉的尊严是更高的( de)原则。
理解了这个古老而( ér)中二的原则，也就理解了( le)《周处除三害》拔群于一般( bān)黑道片的亮点所在： 冲突( tū)的设置完全跳出了「黑吃( chī)黑」这个千层锦套头，杀戮( lù)不是为了利益，也不为惩( chéng)戒或报复，只是出于一个( gè)亡命汉对自己价值的执( zhí)念。
金马60颁奖礼上，最佳男( nán)主入围的片段选了陈桂( guì)林在警局墙上瞥见【全台( tái)三大通缉犯告示】眼神变( biàn)化的那组镜头，可谓内行( xíng)看门道。 大丈夫的身价不( bù)能只是半张黄纸，这种匹( pǐ)夫之怒是足以摧毁一切( qiè)标准的力量 ，如关圣帝君( jūn)的神谕般不容侵犯。阮经( jīng)天这段演得确实好，眼神( shén)压得很静，但带出了角色( sè)内心的狷介与怨毒，令人( rén)想起勒内夏尔的诗：「愤怒( nù)与神秘已轮番将他诱惑( huò)烧尽，然后完结他虎耳草( cǎo)之临终的年代到来。」
这种( zhǒng)执着，就是陈桂林的「痴」。
电( diàn)影以佛教三毒中「贪嗔痴( chī)」来象喻三名黑道罪犯，其( qí)实这三人的世界完全不( bù)同：
林禄和的世界是澎湖( hú)的仙踪绿野，天涯海角三( sān)界外，他要做这个幻境的( de)主；香港仔的世界是一块( kuài)花花地盘，台中也好金门( mén)也好，他在哪里就要这里( lǐ)所有人都怕他；陈桂林的( de)世界最小，就是他身上那( nà)件宽大的垫肩黑西装。花( huā)絮里说这身衣服是他死( sǐ)去的老大送给他的，是他( tā)最值钱的东西——值钱二字( zì)自然也是一语双关。
老鹰( yīng)乐队的名曲《亡命之徒》里( lǐ)有这么两句：
And freedom, oh freedom well, that's just some people talkin' . Your prison is walking through this world all alone.
本来是写西( xī)部悍匪的歌词，映射在陈( chén)桂林这个二十一世纪的( de)东方古典暴徒身上也很( hěn)恰当，那件衣服是他的风( fēng)范，也是他的牢笼。
在「出来( lái)混的」尊严之锁下，最大的( de)恐惧是被轻视，最管用的( de)救赎是杀死另外两个无( wú)仇无怨的冤亲债主 。至于( yú)解救无辜少女，审判披羊( yáng)皮的神棍，都只是行程窗( chuāng)外的野草闲花，路过顺手( shǒu)一采，给观众一点情感上( shàng)的刺激。
2. 同类( lèi)与异类
我很喜欢陈桂林( lín)杀香港仔那场戏的一个( gè)细节。
香港仔死前最后一( yī)句话是：给我一个（杀我的( de)）理由。同样搏斗到狼狈脱( tuō)力的陈桂林喘着气，不答( dá)话，只略移枪管，在自己被( bèi)划破的眉骨上敲了两下( xià)——那是前一天香港仔用剃( tì)须刀给他颜色的结果。
给( gěi)出这个理由，说明这两条( tiáo)悍兽在此刻互认了同类( lèi)，因为他们遵循同一套暗( àn)黑又磊落的信条： 好汉的( de)尊严是不容冒犯的，谁要( yào)是羞辱了他，谁就得付出( chū)生命的代价。 以剧情论，杀( shā)香港仔这段故事设计偏( piān)简陋，但这个细节的力量( liàng)足以挽救前面整段。
电影( yǐng)高潮是杀林禄和的戏，掺( càn)进来一些英雄叙事，像爽( shuǎng)片，但一门良贱悉数屠戮( lù)的设置还是 保留了主角( jiǎo)人格的野蛮，很好 。那句「上( shàng)天惩罚你玩弄苍生」是和( hé)杀香港仔同一个理由的( de)放大版，此刻「上天」和「苍生( shēng)」都是陈桂林，以荒谬对荒( huāng)谬，以私刑对私刑。
观众看( kàn)恢复血性的陈桂林砍瓜( guā)切菜一般排头儿射杀信( xìn)徒，不觉残忍只觉快意，因( yīn)为这本质是一种复仇。 所( suǒ)有黑道故事的本质都是( shì)复仇，不讲恕道是好汉对( duì)自己的道德责任 。如果没( méi)有这场挑战底线的灵修( xiū)堂大屠杀戏，陈桂林这个( gè)角色的含金量要减三分( fēn)。
但也并不是所有情节都( dōu)这么丝滑。陈桂林这个角( jiǎo)色是很复杂的，本质是个( gè)狂徒，不需要别人理解，但( dàn)编剧又必须经常通过台( tái)词向观众解释他的疯狂( kuáng)动机，难免失于外露。
电影( yǐng)前半段的点题情节，陈桂( guì)林自首「失败」后，像条炸毛( máo)的丧家犬般来到女医师( shī)面前进行自我价值的喃( nán)喃怀疑，且前后怀疑了两( liǎng)次。女医师作为半个同道( dào)，阅尽无聊生死，应该最懂( dǒng)这些江湖草芥人死留名( míng)的理想，不需要这样被一( yī)再告知。更何况那句：「我不( bù)是怕死啊，我是怕死了都( dōu)没人记得。」
事关终极焦虑( lǜ)的心魔，直接这么讲出来( lái)反而失去力度，更失去做( zuò)兄弟的体面 。
和小美这个( gè)角色的关系处理上，有时( shí)也让人觉得漏气。比如两( liǎng)个人坐在沙丘上聊彼此( cǐ)的困境，互相问为什么，还( hái)问两遍。编剧想刻画同是( shì)天涯沦落人又彼此不能( néng)理解的孤独感，但忽视了( le)角色的性格。
陈桂林是自( zì)我观念极强的人，不应该( gāi)对人与人观念不同这件( jiàn)事表示诧异。
一个好的处( chù)理是分别之前，小美问陈( chén)桂林，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ma)？陈桂林不答，转身顶着海( hǎi)风走掉，像条野犬一样消( xiāo)失在公路另一头，这种冷( lěng)淡感才是他对外在世界( jiè)的应答方式。至于最后的( de)剃须送别双泪垂，更是续( xù)貂了。
3. 结尾的( de)失策
电影结尾这十几分( fēn)钟，确实比较难评。
导演需( xū)要呈现一个罪犯的伏法( fǎ)，观众也希望看到主角命( mìng)运的终局，女医师带来的( de)真相加深了故事的讽刺( cì)，如果影片结束在陈桂林( lín)听闻真相后那个复杂的( de)笑意特写上，结束于观众( zhòng)未来得及转化为遭愚弄( nòng)之感的惊奇与怜悯中，反( fǎn)倒好了。可惜没有。
剃须那( nà)场戏， 如果导演把陈桂林( lín)的泪水的含义指向被拯( zhěng)救的惭愧与重新做人的( de)自我治愈，那真是一败涂( tú)地 。——可惜确实是这样，因为( wèi)行刑前，陈桂林留给这个( gè)世界的遗言是：我对不起( qǐ)大家，对不起社会，对不起( qǐ)。
这句要命的台词，让陈桂( guì)林这个角色垂直从《水浒( hǔ)传》跌进《荡寇志》，如果还有( yǒu)救，就是他没说出来的半( bàn)句是到底对得起自己，于( yú)是还能肃穆地吃完最后( hòu)一餐饭，抽完最后一颗烟( yān)，无怨无悔地接受死刑。 但( dàn)他道了歉即是有悔。
他不( bù)该有悔。
陈桂林的心里从( cóng)来只有他自己，就连自首( shǒu)也不是浪子回头，是已逞( chěng)铅刀一割之用的夫复何( hé)求，超出了简单的是非，所( suǒ)以有人生况味。 有悔是高( gāo)贵，无悔是本色 ，如史书中( zhōng)一笑向风刎颈的古豪客( kè)。让他忏悔，俗了。
不过，结尾( wěi)有一处设置很巧妙，就是( shì)少女与野兽式的麦琪礼( lǐ)物梗。
对陈桂林来说，人生( shēng)一世，只感受过来自两个( gè)人的温情：奶奶和老大。奶( nǎi)奶留给他一支卡通手表( biǎo)（象喻童年），老大留给他一( yī)身西装（象喻男子汉的价( jià)值感）， 这两件东西，相对于( yú)他要除掉的「两害」，是他无( wú)论如何要留住的「两善」。 西( xī)装被香港仔划坏，手表被( bèi)林禄和假装烧掉，那么陈( chén)桂林要这两个人的命，也( yě)就天经地义了。
所以，临死( sǐ)之前，小美替陈桂林补好( hǎo)了西装，补的也是这条孤( gū)狼空冷的心窝。手表留给( gěi)了小美，虽然有点矫情，也( yě)说得通了，这位过客成为( wèi)了他生命中的第三次善( shàn)意，对于观众来说，也是一( yī)种弥补。
最后说一下演员( yuán)。
阮经天确实发挥出色，全( quán)片没有涣散的地方，担得( dé)起两个多小时佯狂难免( miǎn)假成真的大男主戏。他的( de)身形和眼神都极有型格( gé)，像破巷里的狼犬，夜雨里( lǐ)的孤鹰，落拓、锋利与癫狂( kuáng)俱在。
只是片中主要造型( xíng)和人物生存环境与去年( nián)《查无此心》的林佑生有一( yī)部分撞款，新鲜感不够，前( qián)半段文戏里角色性格模( mó)糊，直到开始谋划除三害( hài)行动后，那一脸打不服的( de)狠劲儿才逐渐释放出来( lái)，高潮部分又出来一种举( jǔ)重若轻的幽默感，一层一( yī)层给到观众，确实值得一( yī)个金马影帝提名。
𝟐.𝟐𝟒 在京看( kàn)完点映 补充下
内地版比( bǐ)香港上映版本主要改了( le)两处：
第一想也不用想，灵( líng)修堂屠杀那场。镜头大幅( fú) 替换为陈桂林开枪怼脸( liǎn)和尊者画像特写 （这俩镜( jìng)头反复出现太多次了），去( qù)掉了原片里信众们面对( duì)枪口千姿百态的反应，以( yǐ)及陈桂林杀了一半坐在( zài)舞台上悠闲换弹等等刻( kè)画主角心态的镜头，整场( chǎng)戏的荒诞感和爽感都削( xuē)弱了一些。
第二是最后行( xíng)刑前，官方人员跟陈桂林( lín)确认身份的台词。只保留( liú)了姓名和身份证号这两( liǎng)句，删了一句「 生于民国七( qī)十五年 」，也就是陈桂林终( zhōng)年是𝟑𝟔岁这个信息。（电影时( shí)间线是𝟐𝟎𝟐𝟐，小吃摊送𝐱光片那( nà)场戏店家墙上日历有写( xiě)）
比较明显的是以上两处( chù)。还有一些细节镜头似乎( hū)有微差别，主要是陈桂林( lín)和陈灰开场的打斗戏，香( xiāng)炉刺眼和菜场墙壁刮脸( liǎn)的原始画面我印象里都( dōu)更血腥，是真的看着就觉( jué)得疼。不过这个影响不大( dà)。
整体而言，作为全片最高( gāo)潮的段落，灵修堂那场戏( xì)效果打了折扣，比较可惜( xī)，让内地版本的五星直接( jiē)变四星。
𝟐.𝟐𝟖 新增一个发自内( nèi)心的 建议：
评论区很多豆( dòu)友在问有删改还值不值( zhí)得去影院看，个人建议：应( yīng)看尽看。
内地版影片保留( liú)了完整时长和所有场次( cì)，从叙事上和主角刻画上( shàng)都没有丢东西，不影响大( dà)家欣赏和消化这个精彩( cǎi)的故事。
至于部分纪录港网友很( hěn)在意的「场面震撼感」的削( xuē)弱，我想说，本片 真正的震( zhèn)撼感来自故事核，珍稀的( de)题材，出人预料的情节，不( bù)断起伏的冲击，直到结尾( wěi)依然给人当头棒喝的反( fǎn)转 。在如今内娱短视频式( shì)宣发生态下，大家早就被( bèi)剧透到底，这才是观影乐( lè)趣与刺激感的最大缺失( shī)，远甚于一场戏中部分镜( jìng)头的缺失。因此，如果连剧( jù)透都可以接受，希望不要( yào)因为两处删改而错过这( zhè)部对内地院线来说弥足( zú)珍贵的电影。
影片的质量( liàng)毋庸置疑，去年金马奖入( rù)围七项（含最佳男主、最佳( jiā)导演2个核心奖），今年金像( xiàng)奖入围了最佳亚洲华语( yǔ)电影（创作班底非港人因( yīn)此不能入围最佳影片，只( zhǐ)能走亚洲序列），会是一部( bù)十年之后依然被人观看( kàn)和讨论的作品。
正如评论( lùn)区一位纪录港网友所说：每个人( rén)喜好不同，满足自己的方( fāng)式也不同，但到院线看的( de)感觉毕竟是不一样的。
